Saito

【利艾】往返

生贺3/3 1w字任务达成

感谢没取关失踪一个半月的我的各位,大家对我这个透明都是真爱


*《返老还童》电影paro

 

他早我一年出生,是我对窗的邻居。

听我的母亲说,他是个遗腹子。那一年的春天因为流感而死了不少人,他的父亲也因此而死,而他却安然无恙地在他母亲的子宫里待了十个月,在雪花、圣歌和烛光的包围下,毫无预兆地出生在了寒冷的圣诞之夜。所有人赞美耶稣的诞生,却没人为他庆祝。他耗尽了他母亲的最后一滴血液,榨干了他母亲的生命。他送给这个世界的第一声啼哭,喉咙里带着血丝,他的身体也带着与生俱来的皱纹、干枯与沧桑。

那是完完全全的、属于老人的模样。

在生命的最初,利威尔对世界并无多少爱意,他的思想仍是幼年状态,世界在他的眼里朦胧而神秘,而世界所回报给他的,则是完全不同的眼光。

他被同龄的孩子嘲笑,也因为饥饿而偷窃,而遭到大人的毒打。在这条本就不见光的地下街里,他比谁都更像过街老鼠,小心翼翼地从世界手中乞讨生活,谨小慎微地选择生存方式。在我们都还什么都不懂的年岁里,他常常佝偻着身躯走到我的面前,也不说话,甚至连小孩最视为珍宝的眼泪都不曾流下。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他的眼神年龄尚小,隔着阴翳,带着时间的重量。他的每一个关节都在抗议他动作的剧烈,带着吱嘎吱嘎的声响。

我伸开我还没完全长开的臂膀,把他拉到我的身边。我们什么都不说,我们相对无言,他只是直愣愣地看着我,又或许是看着我房间窗外的那片,地下街难得能够看到的,灰蓝色的天空。血丝之间我发现他的眼珠也是那个颜色的。

他越来越少出门,躲在黑暗中,读一些他的父亲母亲为他留下来的书。他们家的家具越来越少,变卖成为了他桌上那一片又一片干瘪的面包又或者是只能够装满浅浅一杯底的杜松子酒。

利威尔向我道过三次别。

第一次是在他十岁那年的冬天。

他像老年人一样畏寒,曾经被哮喘逼到死亡的边缘。那年冬天,他躺在床上,因为剧烈的咳嗽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帮他在壁炉里添了柴火,让房间尽可能地更温暖些。他身上只盖了一条单薄的毛毯,我脱下我厚重的棉衣覆在他的身体上。他的手冰凉,紧紧握住我的,正如十五岁他向我告别时我握住他的。

“我要走了。”他的语气悬浮在空中,如同尘埃一样落下来。我的祖母也曾这么跟我说过,然后第二天我参加了她的葬礼。

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哭,那天我不顾父亲母亲的阻拦睡在利威尔的床边,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他身上我的棉衣又盖回了我的身上。他带着皱纹的脸上仍然是不自然的潮红,大口大口地用嘴巴呼吸着,我听得到他肺部的嘶鸣,也看得到他为了生命而奋力挣扎。

尽管他向我告别,但我知道他想活下来。

最终,利威尔熬过了那个冬天。

第二次告别,是在我的十五岁。

夏天我第一次收到来自异性的告白,那正是我穿白衬衫和短裤的年纪,像每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一样无忧无虑。身边的孩子们都在悄悄地长身体,而我对这个世界的所有未知充满了恐惧和向往。女孩子的白裙子裙褶层层叠叠,袖口的蕾丝上还有知更鸟的镂空刺绣,她的金发在尾部打着卷,正在发育的胸脯微微突起,她的脸红得像发烧的利威尔,脸上的表情却丝毫没有痛苦,而是带着不安与欢欣的期待。在好奇感和虚荣心的驱使下,我答应了她的告白,然后她带着红晕的脸凑过来,我在她企图吻我的时候把她推开,结束了我生命中第一场短暂而躁动的恋爱。

那是一个盛夏午后,我躺在草地上睡午觉,我的自行车倚靠在树干上。阳光刺激到我不想睁开眼睛,只能感受着地面的轻微颤动,我知道有人迈着不太稳健的步伐走过来。

我的心里充满了并不存在的惆怅,哀悼着我并不存在的死去的感情。利威尔的步伐比前几年要稳健不少,银色的头发里也掺杂了不少的灰黑色。我的心脏不知为何鼓动起来,在我年龄不断递加的过程中,他却在一点点地变得年少,他原本松弛的肌肉开始变得紧致,他脸部的轮廓越来越明显。我大概可以想象到他“年少”的样子,灰蓝的眼睛像我未见过的大海的颜色,突出的眉骨锋利而英气,侧脸的轮廓干净而瘦削,完美到没有一点可以修改的地方,就像他做人一样,缺少回寰的余地。

“艾伦。”他盘腿坐下来,我似乎能听到他全身筋骨的松动。

“利威尔。”我把手伸过去,抓住他的,那食指抚摸着他手背上一道有一道深深的沟壑。他没有说话,身体微微颤抖,拿另一只手扶了扶鼻梁上的那副圆形镜片的眼镜。

“我要走了。”他跟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身上带着汗水,徜徉在午后的疲倦中。土壤里冒出来的草尖戳着我的后背,让我不得不坐起来,与他对视。

“你要去哪里?”

“我也不清楚,也许去西部,也许会去旧大陆,也可能就这么在海洋上漂着,直到找到我想要留下的地方为止。”

我知道到我不能改变他的决定,坐在我身边的人是利威尔,而非别人,生活的历练早就送给他一身的钢筋铁骨,就算我说再多遍的“留下来”也是无事于补。

所以我让他走了,他上船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送他。他拎着一个棕色的皮箱,里面只装了一些简洁到不能再简洁的行装。那是一个灰蒙蒙的早晨,河边笼罩着一层薄雾而轮船准备启动时的灰烟。他的背已经挺拔起来了,不再是佝偻着的样子,他脸上的皱纹在变淡。

我知道我依赖他,正如每一个少年依赖一个自己的秘密,是他让我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与这个世界的所有其他人区分开来。所有不被人理解的事情,到他的面前都能迎刃而解,只因为他的心里没有别人,只有我。

我知道这个状态很快就要打破,他会认识更多的人,也有与过去不一样的人生。我微妙地嫉妒着他的未来,也固执地对过去表示着留恋。

而利威尔抓住了属于那一刻的“现在”,他从来都知道如何让人印象深刻。时间在他身上倒行逆施,而他则把所有的不同于别人的东西都送给我。在我十五岁的,灰蒙蒙的早晨,轮船的汽笛即将鸣响,太阳即将升起,他吻了我错愕的侧脸。

这是他第一次吻我,然后他留给我一个离开的背影。这个背影从整个画面中剥离出来,在我的脑海中定格,静默成永恒的黑白底片。

然后太阳从河的对岸升起来,阳光之下,我知道我的青春期到了。

 

后来我很久没有见到利威尔。我收到过他的来信,他的字比以前写得好了很多,大概是手不再抖了吧。他在大西洋上做过一段时间的水手,差一点死在暴风雨中,但侥幸捡回一命;也去过西部的硅谷,那里的变化让他觉得始料未及,但随后他就像我一样,对变化习以为常,对未知充满好奇。最近的一封信来自法国巴黎,里面夹着一张用老式照相机拍的彩色照片,他站在流光溢彩的埃菲尔铁塔前面,我算了算他那时大概是正常人四五十岁的状态,可照片上看起来更年轻些。他看起来过得不错,白衬衫被熨烫得没有一丝皱褶,脖子上的黑色领带打得很用心。我的眼光很久都没从那张照片上移开,脑海为如此年轻的利威尔波涛汹涌,以至于即使把他写给我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他的信纸上写了什么,我都没能背下来。

他说他遇到了姑娘,但他的世界里却还是只有我。

如此甜蜜的字句被灰蓝色的墨水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记录下来,在信纸上微微地晕开,脸颊上他离开时的那个吻又开始作效,不管是他还是我,都在期待着再次相见的一天,把这些该当面说的话都好好说出来。

我没有根据父母的志愿去做医生,而是做了一个舞者。剧团成天在外面巡演,我想世界那么小,总有一天我们能够在旅途中再次相遇。

我们有一次的错过,当我在塞维利亚巡演的时候,他回了我们一起成长的那条地下街。我的手机在我试图用蹩脚的西班牙语跟店家交流,预备买下一颗袖扣的时候响起。

那是一个很久都没有出现的号码,来自一座人去楼空的房屋,那里现在蜘蛛网密布,灰尘飞扬,和它爱干净的主人完全不搭。

听筒的那边是急促的呼吸,我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我等着他平复下来。

他说,艾伦,想听你的声音太久了。

他告诉我他最开始的时候做水手有了点积蓄,后来也学着做了点生意,挣了点钱,经济大萧条的时候幸运地保住了本。

他讲着他的经历,又讲到了他在巴黎遇到的姑娘,讲他在初到欧洲感染疟疾,也讲他在各个地方吃得惯吃不惯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他的秘密,每一个地方都不能久留。所以在每一个留下他足迹的地方,他都老老实实做一个过客,而贯穿他旅途始终的,也唯独只有艾伦·耶格尔,这一个名字而已。

我手里的那颗袖口在阳光下泛着灰蓝色的光泽,我想我已经看到了他的眼睛。

当我的巡演结束,回到家乡的时候,他已经再度启程,只留下了一座空房子和一把钥匙。我的母亲告诉我,他说要是我愿意,我也可以做这座房子的主人。

那张名为“审判”的塔罗牌被稳稳当当地放在正位上,我们都知道重逢即将来临。

后来他常常与我通话,我们约好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见面,在那片我们彼此都未曾踏上过的南美陆地。

我们约好在傍晚碰头,舞团的表演结束得比我想象中早些,所以我比他早到,在街边的小酒馆里休憩。有人在酒馆里跳探戈,女舞者看来是一时即兴,头发都还没束整齐,甩头时看起来就像黑色的瀑布。我忍不住上台取代了男舞者的位置,握紧了对面巧克力色皮肤的姑娘的手。跳舞的时候我是看不见其他人的,音乐的节奏越来越快,我和女舞者已经到了面贴面的地步,周围的空气也在随着我的脚步加快流转的速度,当一曲舞毕,我停下来喘气,并向我的女舞伴表示感谢。坐下来端起酒杯的时候,我才看到我一直在等待的人。

他的头发已经全然是黑色的了,胸口的领巾和身上的衬衣则是纯白色,他的手里端着一杯啤酒,黄色的液体上的白色泡沫满溢到快从杯口跃出。他无心喝酒,反而一直看着我,从台上到台下,他的目光一刻都没有离开我,我就这么看着他,他也这么看着我,然后我们一步一步靠近。

这一刻不真实得很,重逢真的到来的时候,我没有预料中的喜悦,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紧张带来的头晕目眩,我身边的所有氧气都被别人偷走了,我的胸口上被压了一块巨石,让我难以呼吸。有人曾经说,人在面临巨大的幸福时,会突然变得十分胆怯,抓住幸福其实比忍耐痛苦更需要勇气。而我为了不让十几年的等待被这种怯懦干扰而化为泡影,我用足了我所积攒的所有勇气。

“嘿,艾伦。”利威尔走过来,对我说了我们重逢后的第一句话,“你跳舞的样子很美。”

氧气重新回到了我的四周,我感觉自己又能够重新正常呼吸,而周遭的音乐声、欢呼声全都停止了,世界缩小到只剩我们两个,刚才还熙熙攘攘的酒吧一瞬间就变得空荡起来,我们之间好像隔了不知道多少个几十年,又或者是几百年。

那一天我们沿着七月九日大道走了很久,漫无目的地聊天。我扯着些有的没的,讲着些我们分开之后属于我一个人的经历,我也把他写给我的信背给他听,除了有照片的那一封,我不记得文字内容。

我们作贴面礼,也拥抱接吻,那天晚上我们在旅店的床上厮磨了一整晚,一起看着阿根廷的太阳升起来,风从潘帕斯草原的方向吹过来,这座城市里满溢着拉普拉塔河的水汽,我看着他的眼珠,把那颗在西班牙塞维利亚买的袖扣塞进他的手心里。工匠告诉我为了做那颗袖口,他用了他所能找到的最好的宝石,可我却觉得这颗宝石的光泽,比不上他眼里万分之一的颜色,那深蓝带点灰色的虹膜还有我自己的影子,装下了我们所共同拥有的所有时光。它甚至比不上他眼角的细纹,比不上他鼻腔中的细微的吐息。

我决意不再与他分别,可是他却第三次向我告别。

那一年我三十岁,他三十一岁,我们的家乡正在面临一个漫长的寒冬,而南半球的阿根廷却温暖得让人昏昏欲睡。这里的圣诞节从来不下雪,我牵了利威尔的手,提着他的行李,我们前往了不同的登机口,再一次分别。我没有向他问理由,即使我听到他向我说出他的决定的时候心如刀绞,但我并没有阻止他的离别。他本来就不是普通人,所以我们之间的感情,也不该被普通的相处模式所拘束。

他的航班比我早,所以我眼睁睁看着他所乘坐的飞机划过天空,留下痕迹。

那时候我只觉得无限惆怅,后来我才懂得遗憾。这一次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短暂重逢,是我们彼此最好的岁月。我后悔不问他原因就放他走,而不是用我所有的力气把他留下。他只是害怕他自己一天一天变年轻,最终成为我的负担,而当时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开始在大荧幕上看到他,他竟然去做了电影明星,演一些不痛不痒的爱情电影,而每一次我买票去看他所参演的电影,看着他和不同的女影星一起看着日出日落,我忍不住羡慕、嫉妒,从而落下眼泪。我也曾经去参加过他的签名会,那里都是为他而疯狂的男人女人,我戴着墨镜和口罩,却还是掩不住我眼角的细纹。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父亲母亲相继去世,我的房子也空了起来,我不再跳舞了,在剧团里做了一些幕后的工作。

他看我的时候,签名的动作有了迟疑,然后我们握手,他的食指摩挲着我的掌心,抚摸着我的掌纹,我的心有一种被羽毛拂过的触感。我好像在年轻的利威尔身上看到了曾经陪在他身边的,年轻的我自己。我们现在角色倒置,看起来像一对父子。

我在台上留的时间有点久,导致后面的人群产生了骚动,我如梦初醒,甩开了他的手。其实我本不该去那里,他风华正茂,受千万人追捧,而我逐渐变得年老体弱,失去本该属于我的色彩。在他衰老的时候,我正年轻,我不懂他的所思所想,自以为是他世界的拯救者,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毫不设防地闯进他的生活,而现在我有点明白他的想法了。

那是对时间流逝的无能为力,对命运的臣服,以及对无可抗拒的爱情的微弱挣扎。

那一天是他的新电影首映,我待在放映厅里,电影散场很久以后都没有离开。我无法挪动脚步,放映厅两边放着他的等身看板,我就一直直勾勾地盯着“他”,不知所措。

“艾伦。”然后利威尔从影厅入口走进来,坐到我的旁边。大半夜,他依然戴着墨镜和口罩,欲盖弥彰地遮住他那张辨识度极高的脸。

“回家了。”我感觉到我的头顶被抚摸了,我却不敢抬头面对他,而是低头盯着地面。影厅里还残余着方才观众们所留下的爆米花的甜香,女人身上的香水味道,人群呼出空气的浑浊。灯光已经全部熄灭,所有的欢笑、眼泪都留给了电影放映的一百二十分钟,而现在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黑暗,只有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真实的故事,只有我和利威尔。

“我们有足够多的钱,我们可以待在地下街里,再也不出来。”他的声音悬浮在我的脑壳上方,一字一句都直接穿过我的头皮刺激我的神经中枢。我不再是十五岁时和他分别的情窦初开的少年,也不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制造一场与他的刻意相逢的意气风发的青年,如今我青春不再,我不知道我是否还有资格,还有机会站在他身边。

他是被上帝选中的那一个,出生在平安夜的、独一无二的逆时间而行的特别的那一个。我则是在万千人群中被埋没的、毫不起眼的一个。

“我们一起面对所有将要遇到的一切,你变老,而我逐渐变小。不管过程怎么样,我们所面对的结局都是相同的。”

他的声带一定被上帝吻过,否则怎么会在那一刻,只说了那么几句话,就让我泪流满面。

“很抱歉以前和你分别,只是那时我也没能接受这注定属于我们的命运。但现在我已经准备好了。艾伦,和我一起吧,命运把我们绑在了一起,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我,更适合我。”

我在泪眼迷蒙中答应了他的请求,他的电影最终大卖,他本人也因为这部电影而荣获了影帝称号,可是利威尔·阿克曼却再也没有出现,好莱坞失去了一位影帝,而艾伦·耶格尔却永久地拥有了他,直到生命的尽头。

我们分别站在生命的起点与终点,过了一个漫长的往返,终于在比赛结束前,定下了最终的方向。

我们住在了一起,空荡荡的房间终于不再冷清,他为我数我头上新长出的白发,而我则在每一次入睡前,拥抱着他越来越小的身体。我们知道,生命终结的那一天总会到来,我死于衰老,而他死于过分年轻。

我们期待着。也许在哪一个下雪的圣诞节,他作为婴孩死在我的怀中,而我因为器官衰竭停止呼吸。

不管怎么样,我们终将去往同一个地方。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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